窝窝头要么宝贝

自嗨

淹没 齐卓cp

淹没

齐卓

01.
齐育才把自己干瘦的手指插进浮土,慢慢铺抹匀。几个小时前刚下了一场雨,空气里仍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原始气息,茁壮的桂树笨拙地杵在一旁,深色的翠叶湿淋淋的糊成一片。他剪开包裹植物根须的麻绳,拍散边角的硬土,接着抱起这株半人高的苗木,小心翼翼地放进事前挖好的坑里。
栽种桂树的季节宜在秋末,因为这个季节气温还不是很低,也不是很高,提供了良好的适应环境。
料理完后,他已出了一身薄汗。
一对纤柔的女人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,这令他得已从某种沉思中抽身而退。
"你做的很好嘛,看不出来还有花农的潜质啊!"
他笑了,握住她的手。
"外面冷,你快回屋里去。"
于是他搀扶着她走进卧室,过程中他回头望了一眼。隔着后花园的玻璃门,新种下的桂树矮矮的,孤零零地留在花园正中央。
门里门外,是两个世界。

02.
店老板推着板车,帮他把桂树苗搬上吉普车后备箱。齐育才见他恋恋不舍地抚摸几下塑料盆,笑问:"怎么,舍不得啊?"
他嘴里叼着烟,还没点燃。说着话,烟纸边缘已有些濡湿。
老板转头瞥了他一眼,看见他递来一支烟,摆手拒绝。"不了,我女儿刚出生,得把烟戒了。"
齐育才闻言便收回,语气似有些感慨:"我老婆正怀孕呢,我还没你这种觉悟。不管怎么样都戒不掉了啊。"
"只要有决心总会戒掉的。"老板说,"我送了你几包腐土,也可以跟一般的土混用。这树不错,你好好种,我卖了几年花草了,难得遇上这种好苗子。"
"一分钱一分货,我还想你的价钱为什么比别家贵了一倍。"
店老板露出商人固有的圆滑笑容,嘿嘿笑了两声。又说:"不过,这批好苗估计也到头了。"
"哦?"出于那点好奇心,他随口问道为什么。
"之前合作的那个小伙子去外地了,说以后也不干这行了。可惜了,你说是吧。"
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,挥挥手,说:"走了。"
驾车的路途中,他久违放起几年前的CD碟。略熟悉的调子,忘记是谁的曲子了,梁翘柏还是张学友?
副座安静地躺着一枚礼盒,里面是GUCCI的一款浅红色围巾,他想她应该会喜欢的。
自己很少会挑礼物,大概是骨子里缺乏浪漫。
可想到她将洋溢出的快乐,他就被一种窒息感越发缠紧,是愧疚吧。无论如何这种情绪都是不合理的,为什么就是无法摆脱这种负罪感。他尝试安慰自己,不过是一棵普通的树而已,和别的什么树一样没有任何区别。

03.
2010年他的儿子出生了。
当年他的妻子告诉他怀孕的消息时,他没有感到惊喜,而是陷入一阵迷茫。他清楚自己不会是个合格的父亲,因为他并不期待,正如对婚姻的态度。
可当小东西被护士送进他笨拙的怀抱时,他低头望着这个娇嫩的小生灵发愣。没有想到吧,那一瞬间,他受到巨大的触动。
想爱着他。
孩子出生在盛夏,所以赐名齐夏至。
满月庆典的计划是妻子提出的。那会儿他正坐在摇篮旁的椅子上,专注地盯着熟睡的婴儿。小东西砸巴着嘴不知正做什么香甜的梦。
心底不自觉泛起柔软,酥麻酸涨,他轻轻笑起来。
她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,小声说:"孩子就要满月了,办个酒席吧。把你那些同学也请来,我记得你中学有个很好的哥们,结婚那次他有事儿没来成,趁这次联系一下?"
他一怔。
意识到自己发呆了,他赶紧侧过头,下意识把视线落在孩子身上。
她还等着他的答复。
"好啊,都听你的。"
女人又轻手轻脚地走了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连她也有印象,他们的关系一度非常好。
齐育才,卓不群,名字听上去都像一对兄弟。
最开始是因为一个女孩认识的。很俗套的故事,可以想想流川枫和樱木花道,有那么半分相像。
他去偷窥那位"暗恋的女神喜欢的家伙"。所有人都走了,唯有卓不群待在教室里,一股不完成手头的题不罢休的架势。巧合的是齐育才恰恰赶上这最后一分钟,因为很快卓不群就搁笔,准备离开。
而他一眼发现了他。
男人的友谊往往很简单。
"这位同学,你有什么事?"
"我要跟你交朋友,放学一起回家吧。"
那是手足无措下生硬的请求,滑稽又好笑。
"嘟...嘟...对不起,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,sorry..."
五年来,他真的一点都没有碰那个电话号码。
"喂,小木啊,我是齐育才,还记得吗?哈哈我就知道...我儿子下周满月,有没有意愿来喝满月酒啊?谢谢谢谢,诶...借你吉言啦。对了,你有卓不群的联系方式吗?同学簿上那个电话是空号。"
沉默。
"嗯...是这样的,毕业后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联系过了。"
沉默。
酒会上他挽着妻子走到老同学们身边,举杯。不外乎是一些客套,当年的情分已经淡了不少。可他仍然喝得痛快,喝得鲜血淋漓,豪言自己千杯不倒,仿佛青涩又重新降临。
他曾幻想过自己的婚礼。西装革履,站姿笔挺,红毯的那头美丽的新娘亭亭玉立。然后卓不群站在他身旁,胸前的口袋别着花,陪着他等待新娘将手放入他的掌心。
所有人都到场了,唯独没有卓不群。如果他能和他说上这件事,他知道他一定会来的。男人间的感情就是这样,不管掺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遗憾没有悔恨来得激烈,却胜在细水长流,消蚀所有活着的东西。
他的视线逐渐模糊,胃袋粘乎乎的,喉咙有痰淤积,吐不出来。他妈的特别难受。
他听见自己说:"大家五年没有见了,很高兴能聚一次。"
"卓不群没有来吗?"有人问。
"我很抱歉啊,联系不上。我感到非常的遗憾,无比遗憾..."
"是悔恨吧?"有人笑着反问。
是悔恨吗?
那会儿他的手里攥着车票,票根显示列车通往哈尔滨,那可真是个遥远的地方。他想等他到了那里会看到雪吧,满世界的皑皑白雪好像没有尽头。
那头的人已经坐上列车,沉默地望向窗外的人来人往,好像从这小小的窗口便目视尽了人世间所有的人情冷暖。列车外面很冷,铁皮内却很暖和。
而他关掉灯,淹没在黑暗里,抱膝坐在唯一的光源前。老式电视机正放映着dvd,画面上至尊宝搂住紫霞仙子深情一吻。他突然间泪如泉涌。
是悔恨吧。
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。
隔天他从宿醉中醒来,头昏脑胀。她在楼下招呼他喝粥。
他和着青菜吃粥,听见她数落他干的蠢事。
"回家后一直吐,我刚扶你到床上,你就扑腾起来跑到电话机面前,一直拨那个空号。我实在没力气陪你折腾就先睡了,结果半夜起来看到你蹲在那棵树边上,猜猜你在干什么?你在哭啊!简直吓坏我了。"
齐育才愣住了。
"哈,完全没印象了。"他说。
"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什么说男人喝不得酒了。你以前有没有醉过头,就跟这次一样?"她问道。
"没有,"似乎怕她不相信,他又补充道:"真的。以后也不会这样了。"
"行啦,我又没有责怪你。"她笑得很温柔。
他在这笑中茫然了。
"那么,告诉我一件事好吗?"她突然低头看向膝盖,声音兀得低下去。
"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?"
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受到这样的质问。而且,她为什么突然问了?
"没有。"
"你当我看不出来吗?"
他竟然意外感到一丝慌乱。
"你不爱我,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!"
他看向她濡湿泛红的杏眼,无可奈何地叹气:"你多心了。"
她大抵以为他仍在狡辩,终于放肆地哭出来,扑进他怀里。
这滑稽的场面似与王家卫镜头下的某一幕重合。
在加剧的沉默中,奇奇怪怪的念头潜滋暗长。比如一个女人哭泣着扑进"出轨"的男人怀里,好像哭完了这件事就翻篇了一样。又比如,一个吻......一个轻柔的、明丽的吻,轻快得如同错觉,让人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,不过是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。
在沉默中,他们交换了一个吻。
那是秋天还是春天?暖融融的风烘干额际的薄汗,青涩的梦幻的伤感的欢乐的寂寥的泡影哗啦碎了一地。就这样了吧,总觉得什么东西很近了,算了就这样吧。
很多东西都被冲淡了,当细节不再鲜明,他知道残留下的只有本能。没有刻意遗忘,也没有拼命回忆,他只是带着这种本能孑然一生,淡淡地活着。活着总避不开受苦,苦久了,倒也习惯。与此相似的道理,明白没有什么圆满,也就渐渐接受了。
走之前,她说:"你那棵桂花树长虫了。还是买点药看看吧。"
好像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。"刚才...你说了什么吗?"他迟疑地问道。
"你还在意啊?我就只是念叨一下嘛,都说了没有责怪你了。"
那一刻,全身血液冰冷发凉。

04.
时隔半年,店老板没能认出他来。
对方正背对着他收拾杂物,嘴里陶醉地哼着李香兰。
"有没有杀虫药?"他走上前问道。
"嗯?"老板转过身,问:"什么虫。"
他把蛀虫的叶片递过去,叶面斑点稀疏,不是很严重。老板一眼就看出来了,断定道:"这是螨虫。你等等我给你拿点爱卡螨用。"
接过打虫药,他问该放什么剂量。
"扫一遍就行,别弄多了。兑到水里喷。"
他点头,付完钱准备走,被老板叫住了,"加个微信吧,我有个公众号专门转发一些养花知识的,你可以看看啊,像什么打药浇水啊这些都有。"
加好友之后,他盯着凌凌漆里周星驰叼烟弹琴的头像忍俊不禁。
"大哥你挺有趣的。"
"啧,这叫有情怀。"
路上无所事事地翻了翻,里面的确不少干货,偶尔还会有一张店主自恋的文艺照片,配上经典的电影台词。
回到家后他按照店主所说的喷了一道,农药有毒性,而且味道不好闻,所以他关上了玻璃门隔绝了气味。
他天生对养花草这种事不感兴趣,却特意在心血来潮之际去花鸟市场买桂树。对桂树的喜爱,其实并非无理由。

《酉阳杂俎》称:月桂高五百丈,下有一人常斫之,树创遂合,人姓吴、名刚,西河人,学仙有过,谪令伐树。
那时候觉得这人真惨,日复一日做砍月桂这么无意义的事。
后来卓不群告诉他,辛弃疾的诗里有这么一句:斫去桂婆娑,人道是、清光更多。谈及此,他的眼里闪动着光。
齐育才把这份喜爱当作隐秘的癖好藏起来。
月光皎洁之时,黑暗淹没周身,唯有月光的清辉徐徐撒下,仿若浮空置身仙境。他似乎能伸手触碰到他眼底的光亮。
于是在这样咸湿的年纪了,他偶尔也能体会到少年怀春般的隐秘欢愉。
工作后见识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,发现原来年少时最为纯粹。那时的理想总是最美好最光明的,十七八岁的身体矫健有劲,不像上班族二十六岁身体就开始滑坡,那份心里怀揣着的炽热的情愫,成为一句"将就"。
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,也没什么可以埋怨的。

05.
齐盛夏缠住他爸爸,说要一棵自己的树。
小孩儿心思怪,种花不肯,非要树。齐育才问起来,他便嘟着嘴:"老师要叫我们带盆栽去学校,我要搬一盆树去!"
齐育才笑了,摸摸他圆圆的发顶,哄道:"好啊,那爸爸给你弄行不行呀。"
"我要很高很高的树!"
"不行。"他在内心深处叹息,"你要带到学校去的啊。"
孩子仍眨巴着眼望他,没觉得什么不对。
他只好换个说辞:"树苗长大之后就是很高很高的树了,慢慢养这棵树才是你的啊。"
"不行!我要院子里那么大的树!"
他蹲下来,按住齐盛夏的肩膀,郑重其事。"当初爸爸带回来,那棵树也很矮的。只有亲手培育才能感受到拥有。比如爸爸在你身上付出精力,照顾你,于是才感受到做父母的快乐。你喜欢那颗棵大桂树,但你觉得那棵树是属于你的吗?"
小孩儿似懂非懂。
"所以我给你桂树苗,你把树苗带到学校去,等长大了,就把小树也栽到院子里去好不好?"
齐育才在订阅号栏翻找,终于找到了公众号。
头像没变。
他搜索"桂苗",首先出现的竟然是一张照片。他呆住了,迟疑片刻,不可置信地点进去。
背景是秋收后的农场,年轻人蹲在各种树苗之间,朝镜头微笑。
这是条七年前的消息。
配字:新认识的合作人,小伙子手艺很不错,桂苗特别好。
记忆闪电般窜出,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还能记得一一"之前合作的那个小伙子去外地了,说以后也不干这行了。可惜了,你说是吧?"
原来他们也曾有过交集的。
那棵被他精心培育的桂苗,现在深深地扎进曾经流过他指缝的腐土。
齐育才有点想哭,又有点想笑。
那个人是卓不群,做什么事都很认真,总是做得比别人好的卓不群。
他点进卓不群的微信号,已经有两年没有更新过。在文字和图片间,他终于了解到他们之间这空白的八年。
卓不群毕业后继承了父亲的衣钵,做起养花人来。后来去了西藏,担任导游。照片多是当地景色,往往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草原,偶尔他会出现在镜头里,神情淡漠像一头翱游天际的鹰。
他想这就应该是卓不群的归宿。
大概也没有想到,他们会成为如此迥异的人。那辆去往北方的列车,载着卓不群越行越远,终究还是踏上了同道殊途的结局。
西藏是卓不群的灵魂归处,那里是他的港,不会有他。

06.
“当一个人有秘密不愿意告诉别人的时候,那么你就找一个树洞,把你的秘密说给树洞听,然后再用泥巴把树洞封起来。”
那年他孤身一人前往柬埔寨的吴哥窟。
行走在空荡的庙宇,天地澄清。
他带去很少,刚好能塞进一个旅行包。
坐于莲花之上的毗湿奴目光悠远,他来到广场一角的阴影处。
在灰色砂岩柱的一个石洞里,他把秘密掩埋。
想说的早已明晰,可他觉得自己不配说出那个字。
拼尽全身力气,最终从牙缝挤出的,是三个字。
卓不群。
所有的情绪都包含在里面了。他想这是最符合中年人的倾诉方式。
从地上抓起一捧土。
秘密被淹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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